文|李子慧
编辑|周卓然
王琪最近一直在研究内衣。
作为一个非平胸、贫乳的女性来说，王琪从小到大没怎么经受过“飞机场”的评价，相反，在过了敏感的青春期后，她凭借着自己所谓的胸部优势成为了身边一小部分女性羡慕的对象。
但是渐渐地，王琪却发现，胸部优势对自己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比如在每天挤地铁的时候，大胸的姑娘总会觉得自己时时刻刻被侵犯着；冬天买了好看的毛衣，再瘦的姑娘也会因为胸部的膨胀而显得格外的雄壮，夏天的薄款衬衫更是永远无法穿着的款式；运动的时候更加困扰，除了外表上的不美观，在跑步、跳绳等运动中，大胸还会带来生理上的疼痛……
就这样，原本以大胸为傲的王琪开始研究起了市场上今年来新出现的一个内衣品类——大胸显小内衣。
在很多人眼中，这其实与长时间女性以“大胸为美”的观念相悖。但从2014年开始，中国内衣品牌婷美就推出了一款“大胸显小”概念的文胸。该产品通过减少对胸部的挤压和上抬，仅提供基本的承托作用来使胸部在外衣的加持作用下，减小自身的存在感。
随后的几年里，这种内衣类别迅速增加，到现在，你在每一个内衣品牌中几乎都能找到号称有此类功效的内衣。
“大胸显小”内衣为什么开始变为独立品类？这得从中国女性对胸部审美的变迁说起。
与其它器官相比，女性胸部是有着独特地位的。
一方面，它是女性用来哺乳的唯一器官，象征着生命的延续，另一方面，它也作为性器官承担着“爱”与“美”的责任。在母系社会中，原始人类对女性的崇拜就表现在了对女性胸部夸张性的描绘上。比如说，奥地利出土的雕塑作品《维纶堡的维纳斯》，该作品除了硕大的胸部外，对于其它身体部位的描绘都是模糊而抽象的，法国出土的《捧牛角杯的女人》也有同样的倾向。
在女性对美的审视中，人们一直对胸部特殊对待。古罗马时期的女性曾流行于用化妆来装饰胸部；印第安的少女中涂抹胸部彩绘；古代的欧洲，尤其是以英法宫廷为代表的贵族更是把隆胸细腰奉为女性美的标准，由此也衍生出了在现在看来坦胸露乳的一系列宫廷服装。
不过，这种趋势在波及到中国的时候，戛然而止。从很多古代的诗词歌赋中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的文人墨客虽又不少歌颂女子手、发以及皮肤的诗词文章，但对于胸部却鲜有以直接的字眼出现于文字记录中的现象。相比于隆起的胸部，“樱桃口”、“杨柳腰”和“三寸金莲”才是古代中国人鉴定美女的基本依据，但提到胸部，人们的用词总是竭尽隐晦的。
但中国古代对胸部是有自己的审美要求的，比如曾一度接受较为小巧玲珑的“丁香乳”。
身为整形医生的菅秀梅曾在一篇名为《以假换真、纵观中国女性乳房审美变迁》的文章中也曾证实，中国古代女子大多受制于封建伦理的要求，从出生开始就采用束胸来规范胸部的发育。
尤其是在宋朝，政府为了倡导理学家们提出的“存天理、灭人欲”，束胸缠脚得到政府的大力推广，即使在唐朝曾出现过短暂的以丰腴为审美标准的潮流，但仍然作为个例无法在主流的审美趋势中起到一定的影响力。
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封建王朝彻底结束。
当中国开始走向近代社会，西方思潮迅速涌入后，中国人开始体现出对自由思想的渴望，而其中，对于人权平等的追求，体现在女性的身体上，就变成了对束胸行为的抵制。
1920年左右，中国发起了一场以将女性从伤害其身体健康的束胸中解放出来的“天乳运动”，强调女性应该任其胸部自由的生长。该运动除了得到希望维护自己权益的女性群体的支持，也获得了胡适、张竞生等一众收到进步思想影响的的文人学者的肯定。1927年以后，以广州为首的一批中国城市开始对女性束胸进行禁止，得到解放的女性开始以曼妙身材为美。
然而，由于很多已经经受了十几年束胸酷刑的女性已经很难通过自然生长使胸部得到健康的发育，她们开始更多的通过外部手段使自己的形体看起来能与自由成长的女性相同，由此一些研发丰胸药的商家也在此时抓准了商机，大举盈利。
另一个获益的就是迅速发展的内衣市场。
1914年美国女性Caresee Crosby用两块手绢和一条窄缎带制作了第一只无骨撑的内衣，这种款式不再用来压平胸部，而是用来突出胸部。中国女星阮玲玉便是最早穿戴这种早期文胸（当时称之为义乳）的女性之一。不仅如此，由于她习惯将旗袍腰身改得细窄，要穿这样的旗袍，就必须穿戴“义乳”，这也使阮玲玉、胡蝶、周璇等明星成了那个时代最高的审美标准。在其影响下，从束胸中解放出来的女性开始穿戴更为方便、安全的文胸来代替传统的肚兜，对胸部进行保护。
而从基因的角度来讲，白种人以及黑种人的胸部大多都要大于黄种人胸部的尺寸。这其实不难理解，北京协和医院乳腺外科主治医师茅枫曾表示，黄种人一般腺体组织比较多，脂肪相对较少，体型也较小。再加上饮食差异，西方人大多以高脂肪含量的肉蛋奶为主要饮食，这也促进了胸部的发育。所以当西方思想把对新胸部的标准传入中国的时候，“大胸为美”的意识就开始反弹式地滋长。
“女性非哺乳时期胸部的膨胀其实体现了一种性选择，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讲，隆起的胸部更加地能吸引男性，而吸引男性就意味着繁衍后代的几率增加，从这一点来说，大胸对提高生育率也是有一定贡献的。”性学专家、华中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彭晓辉在接受界面记者采访时说道。
在早期的内衣市场中，即使是A罩杯的内衣，打出的旗号也是以聚拢、显胸型、性感等特点为主的款式。女性在购买内衣的时候，更多的是考虑是否能够凸显自己的胸部，是否能提升自己的胸部曲线。为顺应这种趋势，很多内衣品牌也开始更多的在全球市场推广性感的内衣理念，诞生于1977年的美国内衣品牌维多利亚的秘密就是其中之一。它在创办之初就高举性感内衣的旗帜起家的，并从1990年代起每年邀请世界各地的顶级超模进行内衣秀的表演。
在这期间，中国的内衣市场也迎来了比较大的一个风口。根据“前瞻产业研究院”发布的数据，截止2018年3月，中国人口结构中女性人口超过6.5亿，并且正以每年0.5%以上的幅度迅速增长，从适龄人口上来看，小至10岁的少女大到60几岁的老年女性，都是内衣市场的持续性消费者。
然而审美改变后的女性似乎也并没有从大胸中真正受益。
心理学家唐映红对界面记者介绍道：“女性在一开始对于大胸的重视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男性的审美。从男权社会的角度来说，大多数的男性还是喜欢大胸的女性，但是从女性的角度来说，大胸很多时候是非常不方便的。再加上当下社会非常强调骨感美，而一个有着骨感美的女性是很难同时拥有大胸的。”
这给了出生于1980年代以后的女性，也就是所谓的千禧一代一个反“大胸主义”的正当理由。成长于网络信息化年代的这一女性群体，推动了女权主义兴起的同时，也让中国社会开始脱离以男性视角为主导的社会状态。
“新一代的女性更多的追求的是自我舒适以及自我肯定，她们接触的资讯、眼界和见识远比同年龄时期的70后、60后丰富的多。再加上科学上逐渐推翻了胸部大小与哺乳能力之间的关系，大胸在当代社会无论是从功能上还是生活上都是没有必要的。” 唐映红补充道。
女性意识觉醒导致了审美的多样化。虽然不乏小胸女性依旧希望通过胸部的膨胀来提升自信力，但对于曾经以大胸为傲的女性来说，她们之中也有一部分为了穿衣服更美观而希望使自己胸部缩小到适中的程度。
这最终促使了“大胸显小”内衣的出现。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大胸显小”内衣主要就指是能让大胸通过调整型内衣对胸型的改变，使女性在穿其他服装时呈现出小胸的效果。
有趣的是，这种内衣最早也是来源于西方的时尚体系。来自巴黎的设计师Clara Blocman 和Berengere Lehembre在几年前联合创立了小胸内衣品牌Yse，该品牌的内衣只有A、B杯罩杯，胸围尺寸也只有65-80。“法国女人以小胸而自豪”，该品牌的设计师曾这样解释道。
同为小胸而设计的内衣品牌Lula Lu更是直接把“Small is Beautiful”作为品牌的slogan之一，它的尺码更是涵盖了32AAA-38AAA、30AA-38AA、30A-38A，32B-36B等多款世面上难以买得到的尺码。
不同于小胸女孩以往穿着的少女文胸的款式，这些为小胸提供的文胸，因为少了很多功能性的考量，在款式上往往可以进行更多花哨的设计，对女性的吸引力也并不亚于大罩杯的文胸。
除此之外，出于对服装呈现度的要求，在近几年大码模特出现之前，整个时尚行业对于模特的要求大多也都是极致的瘦，让胸部变得平整也就成了模特们的需求。
随着西方时尚产业步伐的扩张，模特作为“衣架子”成为了很多时尚爱好者的效仿对象，而她们的“小胸”也自然而然的作为了一种对时尚前沿的解读。
除此之外，电商的普及对女性的“小胸意识”也有一定的推动。
以中国为例，小红书、淘宝等社交或电商平台兴起后，消费者接触到了更多审美方向上的普及和影响。这些平台上的网红博主为了在镜头上营造一个尽可能完美的形象，对自己的身材都有着极高的要求，久而久之，她们也成为了消费者购物的重要参照标准，一些大胸的女性消费者为了尽可能达到与她们一样的穿衣效果，就会首先从胸部下手。
根据界面记者了解到情况，目前内衣市场上出现的号称有大胸显小功能的内衣大致可以分为三种：运动内衣、无钢圈内衣以及超薄款内衣。在中国电商平台淘宝上排名靠前的内衣品牌如遐内衣、曼妮芬以及莎莲妮等品牌都推出了有着“大胸显小”、“缩胸”等功能的内衣类别。其中，遐内衣官方店铺上的一款“大胸显小”的文胸月销量甚至达到了2万余件，成为该内衣品牌所有内衣品类中销量最高的一款。在整体上，销量排行前十名的大胸显小内衣月销售量均达到2500件以上。
同类现象也出现在了社交媒体上，在社交平台小红书上搜索“大胸显小”，从方法到内衣品牌的推荐就达到了17万余条。而在淘宝上，销量排行前十名的大胸显小内衣月销售量均达到2500件以上。
“大小不再是胸部唯一的审美依据了，而更多的人也开始选择向中间靠拢，适中的胸部才是最美的。”彭晓辉解释道。
品牌们也有了更多的选择。曾经一味强调性感内衣的维秘近年来随着销量的下降，不仅推出了适合高中生的PINK系列，还把运动内衣以及休闲款睡衣增添到了自己的产品名单上；美国内衣品牌 Trusst Lingerie更是为 D 罩杯以上的女性消费者，专门开发了名为Breast Advanced Support Technology 的胸部支撑专利技术，以解决传统内衣肩带和钢圈对女性的伤害；塑身内衣、发育内衣、发热保暖、无钢圈内衣、无模杯内衣等类别也都在内衣市场迅速展露出头角。
但这似乎又让女性陷入了另一个怪圈。
不管是大胸显小内衣、运动内衣还是曾经的隆胸内衣，其本质都是通过外部力量对女性身体进行的调整，来达到某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美感。对于几千年来一直受胸部大小困扰的女性来说，“大胸显小”内衣的出现，其实也是另一种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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