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邵凡说:“……我就想看看能不能和你见一面, 所以过来看了看,没想到你刚好出来了。走吧?我请你吃饭。”
以林邵凡的性格, 能说这么多话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而且他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好。”许星洲笑了起来,说:“我确实挺饿的,随便吃点?”
林邵凡说:“好,我在大众点评上看了一家挺不错的地方——走吗?”
许星洲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蹦了下去,然后跟着林邵凡,沿着江水走了。
滔滔江水流向天际,岸边月季将花苞吐露了出来, 雾气深处远处传来船舶漫长的汽笛声。
林邵凡没话找话似的说:“这个城市很好。”
“嗯。”许星洲点了点头:“我很喜欢这里, 好像有种说不出的自由。”
林邵凡沉默了好一会儿, 怅然地说:“……星洲,其实我一直很希望你能去北京的。”
“我知道, 你和我说过。确切来说,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你就和我打电话说过啦。”许星洲笑道:“——可是那不是我的地方。”
林邵凡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本来就是这种有点讷讷的性格,和他共处同一个空间的话是需要习惯沉默的。许星洲想起林邵凡在高中的晚自习上给自己讲题,那时候他们都穿着蓝白的校服,老师在上头打瞌睡,而林邵凡坐在许星洲的旁边,给她讲f(x)的单调性和电场强度。
那时候风还很温柔,十几岁的少年人抬起头时, 还能看见漫天的云卷云舒。
“你那个学长……”林邵凡突然问:“是什么人?”
许星洲一愣。
林邵凡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他是干嘛的。”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形容秦渡这个人,总觉得他哪里都挑不出错处,却又哪里都是漏洞。
“那个学长……”许星洲纠结地道:“……十项全能?我不知道这么说合适不合适。”
林邵凡抬起头:“嗯?”
许星洲中肯道:“很优秀,很聪明,也很坏。可以确定的是,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得上天眷顾的人。”
林邵凡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许星洲也不再补充,只跟着林邵凡朝前走。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秦渡是鹰一样的人,许星洲想。
他漫无目的,却所向披靡,犹如栖息在城堡之顶的雪鹰。
“好像是这个方向。”林邵凡温和地说:“是一家蛮有名的日本菜,我想吃很久了。”
天渐渐黑了,雾气弥散开。
老街沿途都是红砖建筑,带着点上世纪的租界风格,风一吹,许星洲只觉得有点冷,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林邵凡问:“是不是有点儿冷?”
许星洲闻言点了点头,她今天出门时还没起雾,穿得相当薄。
“嗯……”林邵凡挠了挠头,说:
“那——我们走快点吧。”
许星洲走进那家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个月要完蛋了。
林邵凡找的店面就在最寸土寸金的地方,又是一家日料,之前许星洲大概是太饿了没考虑到这一层——林邵凡在靠江的老街一站定,一推开店门,许星洲立即就意识到这里至少人均五百,可能还要更高……
……人均八十一百的还好说,吃了就吃了,反正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人均五百的怎么能让林邵凡请啊!这个价格距离合适也太远了吧!
明明亲爹早上刚转了一小笔钱……本来以为这个月就不用吃土了……
大学生的月末简直就是从角角落落里抠钱往外花!许星洲心塞地想,话说花晓老师好像说实习期一天一百块……所以什么时候才能实习……
不过,许星洲看了看周围,又觉得这五百花的不会太冤枉。
毕竟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许星洲笑了起来,就当体验一下了。
她和林邵凡在窗边坐定,林邵凡点了单,温暖的光落在木桌上,许星洲托着腮看着他——林邵凡注意到她的眼光,耳根又有些不自然地发红了起来。
“那个,”林邵凡耳根仍发着红,突然问:“那天……那个师兄是你的直系师兄吗?”
许星洲一愣:“不是诶,他学数学,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
林邵凡:“……”
许星洲又想了想,道:“——他大三。理论上我确实应该叫他一声师兄,不过我从来不叫就是了。”
林邵凡闷闷地问:“……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许星洲:“……”
许星洲听了这个问题简直想死,这就是自己从下午见到秦渡给人送零食之后最大的心结,而林邵凡毫不知情地一脚踩在了她的痛点上。
许星洲纠结地说道:“说……说来话长吧。”
——她想起秦渡打电话的那个温温柔柔的语气。
接着许星洲又想起他对自己说‘这条毛巾一百五十八’,和‘今天麦当劳还是你请我吧’,又想起秦渡跟人温声细语地讲电话,手里拎着零食,只觉有种难以言说的悲愤……
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人啊!
林邵凡大约是觉得许星洲表情太崩了,犹豫着唤道:“……星洲?”
“没什么……”许星洲有点儿挫败,又没头没尾地说:
“……就是意识到自己不算什么而已。”
…………
……
很久以前,有个人问了秦渡这样一个问题:
——“渡哥儿,你知道开始在意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个问题其实来自他的堂兄,提问的时间是秦渡初中时。距离如今,大约有了七年光景。
秦渡初中时相当叛逆,十四岁的他就已经有了点儿恃才傲物的苗头,他知道自己聪明而且有资本,长得也帅,勾搭小姑娘几乎是一勾一个准,场面一度被他搞得一塌糊涂——后来秦父觉得不行,不能放任秦渡的嚣张气焰,就把他的堂兄叫来,和秦渡面对面地谈。
他那个堂兄叫秦长洲,当时在f大医学院就读,临七学制,当时正好读到一半儿。也算是整个家里为数不多的、十四岁的秦渡能认可的,不是‘老古董’的人。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到处都是自我求证心理的典例。就像着了魔一样,你在全天下只能看到她的影子。吃饭时在食堂看到她,连走在路上都会觉得路人是她,那时候世界上到处都是这个人,就像疯了一样。”秦长洲说。
“这种感情,其实是非常认真的。绝对不是你这种——”
秦长洲表情嫌弃,不再多说,后面的羞辱性词汇让秦渡自行想象。
十四岁的秦渡欣然接受了羞辱,并诚挚地祝福了自己的哥哥:
“哥,你的深情表白实在是很感人,那个姐和你分手了对吧?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
…………
……
七年后,灯火黄昏,最后一线光坠入江堤,外滩旁日料店,风将雾吹了过来。
二十一岁的秦渡停了车,拉开车门,而他的堂兄——秦长洲,坐在副驾驶上,十分嫌弃而矜贵地掸了掸风衣上的细尘。
“别弄了,”秦渡道:“我车里能有多脏?”
秦长洲说:“呵呵。”
秦长洲又道:“你车里真难受,下次你给我把窗户打开,我看不起你的香水品味。”
“在五千里开外战乱国家枪炮火药的一年多都活下来的人,”秦渡忍着直冲天灵盖的火气:“我喷点香水撩小姑娘你就看不起了?我喷什么关你毛事,你都浪费了我一整天时间好吧!我今天本来是打算摁住她让她别跑的。”
秦长洲说:“你真肤浅,就知道用**勾引。”
秦渡:“……”
秦渡从牙缝里挤出笑:“呵呵。”
“算了,怼你有用吗?渡哥儿你辛苦了一天,”秦长洲终于友好地说:“——哥哥决定大出血,请你吃日料。”
秦渡:“……”
秦渡说:“你等着,我今晚就把你吃破产。”
秦长洲也不恼,秦渡将车停在一旁,跟着自己哥哥晃着车钥匙朝店面的方向走。
夜风唰然掠过树梢,雾中一线月光,月下的红砖建筑古老而朴素,仿佛在江畔的夜景中矗立了百年。
路上,秦长洲突然冒出一句:“那个小姑娘也挺倒霉的。”
秦渡朝他哥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这种人。”秦长洲揶揄道:“——没有半点能和别人共度余生的样子。”
秦渡漫不经心道:“我连自己都活不好,还共度余生。”
“……我只知道我现在喜欢她,非常……喜欢。”秦渡茫然地说:
“可别的我不晓得,我甚至连我自己的未来都不愿去想……‘共度余生’对我来说太超前了。”
他静了片刻。
“……毕竟我连自己活着这件事,都觉得索然无味得很。”
秦渡在路过槲寄生下的那一刻,这样疲惫地说。
秦长洲:“……”
秦长洲莞尔道:“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
飞蛾绕过这对兄弟俩,又在月季旁绕了一圈,远处人声鼎沸。兄弟二人一个年轻而不知方向,一个则早已流浪归来。
“……挺可爱的,”那个年轻的人嗤嗤地笑道:“很喜欢笑,她笑起来风都是甜的,活得很认真很热烈。小模样特别讨女孩子喜欢,我简直满头草原……”
秦长洲也笑了笑。
秦渡又道:“哥,我开始有点晓得你的意思了。……我现在看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然后他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应该是因为我下意识地在所有的地方寻找她,”秦渡说:“我看什么地方都带着她可能在那里的心理预期,所以觉得她好像出现的很频繁。”
秦渡过了会儿,突然不爽地冒出一句:“这小姑娘还没回我微信。”
秦长洲咋舌道:“……了不得哦。连大魔头的微信都敢不回?”
秦渡道:“是吧。下午一点四十二分的时候阿拉宣传部部长发了一张自拍,她还抱在人家家怀里蹭蹭呢。”
秦长洲:“……”
秦长洲由衷道:“了不得了不得,小姑娘是做大事的人,蹭人家胸没有?”
秦渡简直五内俱焚了好一会儿,终于道:
“——你别火上浇油了。我们赶紧吃好饭,我回校把零食给她送过去。”
秦长洲觉得不能阻碍自己堂弟的情路了,一点头,决定早点吃完早点各回各家。
许星洲正在纠结地用筷子戳寿司上的牡丹虾,林邵凡就坐在她对面,也不知是天气热还是芥末辣,他的耳朵都红了。
盘中大脂肉被□□炙烤过,入口即化,鲑鱼子鲜美而晶莹,虾肉在灯光里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许星洲打了个哈欠,心想好想回去睡觉啊,林邵凡真的很闷。
秦渡是不是也请那个小姑娘吃饭了……许星洲突然憋闷地想,送完吃的,再顺势请吃顿饭,想想也是挺合适的……如果是她的话估计也会这样带小姑娘去吃饭呢。
……明明对别人就可以这么绅士!
许星洲简直被自己脑补的内容给气哭了,差别待遇太难受了,简直想把秦渡踩几脚。
身后的店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许星洲也没回头看,反正肯定是新客人——她就去林邵凡面前的盘子里捞天妇罗吃。这里的天妇罗做的还不错,许星洲本来就喜欢吃这种偏甜的玩意儿。
那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有落座,许星洲咬着天妇罗,小声对林邵凡发问:“……等会怎么回去?”
林邵凡想了想,说:“等会就打车回去好了。”
许星洲掐指一算,打车回去又是五十块钱,只觉得当大学生实在是太苦了……
外头夜色深重,她透过窗户朝外看,天上飞过闪烁的一串红星星。
是飞机,许星洲想,但是那尾翼上闪烁的灯光非常像某种流星。
许星洲笑了起来,拍了拍林邵凡,指着那架掠过天空的飞机,问:“你觉得那个飞机上会有多少是回家的人?”
林邵凡一愣,道:“啊?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回家的人啊?”
还能是什么回家的人,当然是坐着飞机回家的人了。许星洲只觉得憋闷,还是觉得和林邵凡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她正待解释,却突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从门口一转,直冲她的方向而来,许星洲只当服务员来添饮料,还笑眯眯地道:“我这里……”
她一回头,看到秦渡朝她走了过来。
“能耐了啊。”秦渡眯着眼睛说:“一天下午没回我微信是吧?”
靠,那边还正在念叨着他呢,这边正主就送上门来了。
许星洲,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秦渡眯着眼睛, 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日料店里灯火通明,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寿司, 许星洲筷子上还夹着没吃完的半只天妇罗——她一看秦渡那充满蔑视的眼神,肚子里的火儿简直要就地“哗”一声燃烧起来了。
许星洲捏着筷子说:“不要打扰我吃饭。”
筷子中间天妇罗的面包渣咔叽咔叽地往下掉,许星洲还注意到秦渡带了个男人过来,那个男人个子瘦高,有种难言的禁欲气质。
这他妈厉害了,连男人都勾搭上了!
秦渡冷笑一声道:“我的微信你都敢不回,胆儿是越来越大,怎么?以前说的那些威胁你觉得我不会兑现是吧?”
许星洲一听就气,鼻尖都要红了:“什么威胁?我出来吃个饭, 你就要打我吗?”
秦长洲看热闹不嫌事大, 乐呵呵道:“哇渡哥儿你还打她?小姑娘这么漂亮你也下得去手?”
秦渡:“……”
许星洲喊道:“我作证!他真的打我, 踢我腿,对我下手, 心狠手辣。”
秦长洲幸灾乐祸地咋舌道:“简直不是人啊。”
秦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会打你。”
然而许星洲一想到他温柔的语气就难受死了,委屈又咄咄逼人地问:“那你要威胁我什么?你踢我,在课上威胁要我跪着求你,还要把我堵小巷子里划我书包,我摔跤了你在旁边哈哈大笑,现在不回微信还要打我。”
秦渡简直有口难辩:“我没……”
秦长洲喝彩:“厉害啊!”
林邵凡:“星洲师兄,你……?”
“你要打就打吧。”许星洲眼眶红红地扬起脖颈:
“打我好了,秦师兄你不就是想揍我吗。”
这句话简直说得诛心,秦渡这人绝不可能戳她一指头, 秦渡其实明知道许星洲是演的,心里都是咯噔一声。
——那一刻,他的心都酸了。
要如何形容这种酸楚的感受?他只觉像是被这个小姑娘捏住了命门,掐住了脖颈,可那个长在他心尖的女孩儿却对此一无所知。
许星洲带着委屈,小声说:“你打吧。打完我我再回去吃饭。”
秦渡简直被这一连串变故搞懵了,那个女孩子坐在灯光下,垂着眼睫毛,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示弱模样对着他。
秦渡意识到,他如果对上这个模样的许星洲,他毫无胜算。
秦长洲饶有趣味地摸着下巴,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似的,秦渡一看到那眼神,简直有十万分的把握——秦长洲回去就会变身成为一个插电的喇叭,把今天的异闻尽数告诉给亲戚朋友三姑六婆。
秦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林邵凡问:“怎么回事?他打你吗?”
我打不打她和你有几毛钱的关系?秦渡瞬间极为不爽,舔了舔嘴唇道:“我没打过她。”
许星洲那一瞬间小眼泪花儿就要涌出来了,她面上绯红,细眉毛拧了起来,是个下一秒就要落下金豆子的模样。
秦渡:“……”
秦渡倒抽一口冷气。
打疼了吗?怎么要哭?是不是太凶了?哭什么呢,眼眶都红了?
那一瞬间灯光直直落在女孩子笔直纤细的手腕上,将那条手臂映得犹如雪白藕段。秦渡注意到她小臂上挂着的玛瑙手串下,似乎有一条古怪的皮肉凸起。
“你……”许星洲泪眼汪汪地道:“可是,可是……”
——他毫无胜算。
秦渡绝望地想,可至少还能挽回一点面子。
秦渡说:“……可是什么,许星洲,你出来。”
许星洲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她受了什么委屈?谁欺负她了?
秦渡停顿了一下,又道:“……你出来,别在店里吵,让人看笑话。”
室外风里带着水汽,江畔路灯荧然亮起。江风之中,月季花苞摇摇欲坠。
许星洲跟着秦渡从店里走出来,满脑子都是要完蛋了……
……临床的那个小姑娘对他发火应该没事儿,人家在秦渡眼里起码是个女孩子呢。可是自己——自己算什么?算抢他马子的仇人,那天晚上自己都撂下了话,要和秦渡干一架的。
秦渡这厢呢,连不回微信都作势要揍她,半点没有把她当女孩的模样。这次许星洲还当面刚了超记仇的小肚鸡肠男人,秦渡怕不是打算把她拖出来揍一顿……
许星洲一想到这里,只觉得更难过了。她心酸地想秦渡如果敢对她上手,就喊到警察过来为止。
秦渡在门旁站定,外滩仍人来人往,夜风哗地吹过。许星洲裙角被吹了起来。
风很冷,许星洲被吹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秦渡问:“冷?”
许星洲拼命摇了摇头,秦渡也不再追问。
秦渡沉默了好一会儿。
月光幽暗地落上江面,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正在许星洲以为自己终将得偿所愿,被秦渡揍一顿的时候,秦渡终于沙哑地开了口。
“——哭什么。”
“我有说,”他难堪地道:“……要揍你么。”
许星洲一句话也不说,只用鞋尖踢了踢石头缝里的野草。
秦渡等了一会儿,许星洲仍是低着头,坚定地给他看自己头顶的小发旋儿。
秦渡看着那个小发旋儿,一时间只觉得一股无名邪火直往上窜。他一天什么都没做,却要来看这个小丫头脸色。
秦渡冷冷道:“我不打你,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许星洲终于仰起头。她的眼眶仍然通红,语气却有种与表情不符的强硬。
“你,”许星洲笔直地看进秦渡的眼睛,道:
“——你得对我道歉。”
秦渡一点头,痛快道:“道歉可以,你先给我个理由。”
许星洲直白地说:“我今晚有约,你把我的约会搅和得一团糟。”
秦渡冷笑一声:“你说我搅合?你对自己这场约会到底怎样心里没点数吗?”
远处人来人往,车辆轰隆作响,犹如雷鸣。
“——天冷风大,他给你衣服没有?”秦渡嘲讽地说:“请人吃饭要挑场合地点和动机,他选的吃饭地点和时机合适吗?许星洲你被我抓出来,你同学他制止没有?你同学连吃饭的时候找个话题都不会。他能找遍所有的理由,可唯独不会实话实说。就算这样,你还是觉得我的出现叫搅合?”
秦渡接着嘲道:“——所以这个理由我不接受,你换一个。”
许星洲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她眼眶通红,眼神却清亮,笔直地望着他说:“——你说的没错。”
“今晚确实很糟糕,”许星洲理智地道:“我不仅不喜欢吃日料,还昏昏欲睡了好几次,一整晚上聊天话题都是我找的。”
她话锋一转:“但是,秦渡,你想过没有?”
秦渡:“哈?”
“——虽然我肯定会aa,但是今天是林邵凡主动请我吃饭的。”
许星洲说。
“林邵凡其实也没什么钱,他和我一样,都是指着家长活的大学生。他平时吃食堂,刚刚还和我吐槽燕南食堂没地方坐,吐槽食堂到处都是外来社会人员,他平时在游戏氪个礼包也要犹豫一下,一到月末就特别想死,买个耳机攒钱攒俩月,发了八千国奖第一时间计算自己距离首付还有多少钱的距离……”
许星洲说完,直直地看着秦渡,道:
“但是。”
“——他在用自己能承受得起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对我好。而只冲这一点,我今晚都会尊重和他相处的时间。”她说:“而你,把这个晚上搅合得一塌糊涂。”
“这就是我的理由,”许星洲说完,冷淡地望着秦渡,问:“……现在你愿意对我道歉了吗?”
秦渡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许星洲。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样长,秦渡看着许星洲的眉眼,看着她水红的眼梢。
“好。”秦渡终于艰难地说:“师兄接受这个理由,对不起。”
许星洲点了点头,说:“好的。”
月光星星点点地落于人间,江水涨落无声。
秦渡沙哑道:“许星洲……”
他抬起头时,前面空无一人。大街上空空荡荡,许星洲已经回了店里。
许星洲推开门的时候,正好和坐在门口小桌旁的秦长洲双目对视了一下。
秦长洲头发极短,戴着金边眼镜,眉目冷淡又细致,像个瓷人,此时正在捧着茶水慢条斯理地饮用。他的气质与秦渡天差地别,却有着和秦渡极为相像的、犹如家族遗传般的高挺鼻梁。
他们是兄弟吗?秦家遗传这么优秀的?许星洲好奇地想——终于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秦长洲:“?”
许星洲立刻冲他羞涩一笑,跑了。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林邵凡关心地问:“那个师兄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许星洲大马金刀地一挥手,“他被我怼得无话可说!粥姐姐的口才不是盖的!现在估计还在外面被怼的懵逼着呢。老林我给你讲,果然拿钱去怼小气鬼是最有效的方法。”
林邵凡脑袋上飘出个不理解的问号……
“想想啊。”许星洲得意道:“那个师兄特别抠的,对我尤其过分!我就说你一个苦逼大学生居然会大出血来请我吃日料,他立刻不说话了。”
林邵凡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啦,是我本来就想吃的。”
“什么想吃不想吃的,这钱不是个小数目,不是个适合我们之间请客的数字。”许星洲认真地道:“我请你吃食堂你请我吃这个?怎么想都太不合适了,老林,回头我给你发红包,你不准不点。”
林邵凡无论如何都推辞不动,只得红着耳朵不再说话,专心吃东西。
秦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在那边与服务员交头接耳了片刻,回位上坐下了。
许星洲坐在位上啃寿司,越想越觉得自己拿林邵凡和这顿日料来怼秦渡简直是绝了!这种蛇皮操作简直只存在在打脸爽文和八点档家庭剧里!短短几句话就在字里行间里透露出了对林邵凡付出的感动与对他的慷慨的赞美,直接把小气鬼怼得落花流水……
落花流水啊朋友们!完胜!
尽管问题没能得到完美的解决——毕竟哪怕把许星洲打成笨蛋她都不会把‘你为什么去找临床拿个小姑娘’拿到面上来说,但是这毕竟是许星洲第一次在对上秦渡的时候获得圆满的胜利,许小姐简直乐得红光满面……
在胜利的力量之中,许星洲迅速解决了主食和饭后甜点,最后一杯去冰饮料下肚,人生简直再惬意没有了……
许星洲一拍手,对林邵凡说:“走吧!我们去结账。”
林邵凡于是伸手招了招服务员,示意买单。
服务员一路小跑跑了过来。
许星洲摸出自己的卡,说:“我来买吧,你回头把钱转我就好。”
林邵凡:“啊?啊……星洲,是我说要请你的。”
然而许星洲知道除非自己买单,否则林邵凡绝不会收这个钱,他不收自己的转账,这顿饭就不会成为令自己身心愉悦的aa,于是立即先发制人,直接将卡递了出去。
“刷这个。”许星洲晃着卡对服务员说:“你别理他。那差不多是个傻子,他连话都不会说。”
连话都不会说的林邵凡:“……”
服务员:“……”
服务员为难道:“……那个,小姐,您这边账单已经结过了的。”
许星洲一愣:“啊?”
服务员犹豫道:“……结过了的。那位结账的先生还留了张纸条,托我转交给您。”
服务员说完,从自己的小夹子里摸出了一张便笺,递给了许星洲。
许星洲满头雾水,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了便签,便签上只有一行秦渡的字:
你高中同学,不过如此。
许星洲:“……?”
酒吧里黑暗一片, 窗外是晕开交错的霓虹灯。
灯的银光泼在吧台上,秦渡简直借酒浇愁, 一手晃了晃杯子里的龙舌兰。深夜的酒吧相当安静,酒里浸了灯光,在杯子里犹如琥珀般璀璨。
陈博涛终于幸灾乐祸地道:“你来谈谈感想?”
秦渡:“……”
陈博涛火上浇油道:“给正在追的女生和追她的男生买了单的感觉怎么样?当老实人爽吗?”
秦渡怒道:“去你妈。”
陈博涛二皮脸道:“别骂我啊老秦,我是真不懂,就等你来讲讲。”
秦渡:“……”
“我……”秦渡挫败地道:“她就说那个男的对她很舍得么,我不乐意。舍得个屁,一个毛头小子还敢对我看上的献殷勤?我就把他们单给买了,没了。”
陈博涛:“……”
陈博涛友好地问:“老秦,明天我能不能把这个八卦传播一下?”
秦渡眯起眼睛, 礼貌地说:“可以的, 我觉得很行, 老陈你可以试试。”
陈博涛评估了三秒钟,就道:“您老人家就当我没说吧。”
秦渡不再说话, 又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却没有半点儿要喝的意思,像是钻进了死胡同。
“掐时间来看——”陈博涛看了看表,说:“那个小姑娘应该到宿舍了吧?看看她回了你没有?”
秦渡触电般摸出了手机,屏幕一亮,上头空荡荡的,一条消息都没有,那一瞬间他身周都僵了一下。
秦渡道:“……”
陈博涛说:“你现在去问她安全到了没有,那个小姑娘被你欺压了这么久都没和你生气, 脾气肯定是很好的。你问完记得跟她说对不起。”
秦渡嗤之以鼻道:“我做错了什么,还得道歉?”
陈博涛说:“你等着瞧就是。”
秦渡从鼻子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陈博涛的威胁,高贵地给许星洲发了一条信息,问:“你回宿舍了没有?”
陈博涛:“……”
“你这是什么语气啊!你兴师问罪什么啊!”陈博涛瞬间服了:“老秦你手机拿来!我来替你道歉。”
陈博涛前任无数,深谙女孩子各种小脾气,平时也称得上妇女之友,立即试图抢过秦渡的手机给他的语气补救一下——然而秦渡坚持认为今晚自己表现无可挑剔,他该道的歉都道了,付账则是纯属为了嘲讽她的高中同学,没有半分折辱许星洲的意思,腰杆儿笔直得很。
秦渡坚持道:“这个回复有哪里不行?今天我给这小混蛋发的消息她一条都没回,高中同学也搞得我很生气,我是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吗。”
陈博涛:“……”
幽幽的黑暗中,酒吧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秦渡只觉心里一阵燥热。
想去见见她。他想。
接着,陈博涛指了指他的手机屏幕。
“——她回了。”
陈博涛说。
312宿舍里有只白蛾绕着灯管飞,应是白天的时候杨韬开窗通风,一不小细心放进来的飞虫。
许星洲枕头上放着自己的电脑,她半趴在床上,看着秦渡发来的那句‘你回宿舍了没有’。
那句话,是个很清晰的质问句,口气相当不善,简直是来兴师问罪的。
许星洲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我是不是挺讨人嫌的呀?”
程雁想都不想:“有点。很少见比你戏多的人。”
李青青正躺在床上看杂志,闻言讶异道:“我倒觉得挺可爱的,咱们班女孩子没有人讨厌你的,都很宠你好吗。”
“……是、是吗。”许星洲难过地说:“……可我有种感觉,我要是生活里再遇上一个我这样的人,我会和她扯着头发打起来。”
程雁好笑道:“我说你讨嫌又不是在骂你。你讨嫌也挺可爱的啊,要不然我早剁你下酒了。”
许星洲点了点头,道:“……嗯。”
“你这次讨谁嫌弃了?”程雁漫不经心道:“——讨人嫌弃大不了咱们不和他来往了呗,多大点事儿。你雁哥还在,放心刚。”
许星洲点了点头,心里算了一下钱数,吃饭加小费,之前坐过秦渡的便车,再之前弄脏的毛巾一百五十八……
满打满算再凑个整,许星洲给秦渡转了一千二过去。
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任何人付这个钱,但是她一转过去,就觉得好像没什么力气了。
许星洲整个人都发着软,只觉自己像落进深井的小老鼠。
人是很怕自作多情的,何况有人从来没有给过情。许星洲只凭着与秦渡相处时那点愉快柔软的气息就袒露出的那点心底柔软,现在想来简直像个笑话一般。
——他对自己有过半点温柔吗?
许星洲只觉得眼眶红了。
许星洲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儿把手机关了,不想看秦渡回了什么。
就当自己太累了,先睡了觉吧。她想。
许星洲那天晚上怎么都睡不着。
那点朦胧的、像探出土壤的嫩芽的喜欢,像是被暴雨淋了一通,砰地坠入了泥里,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闭上眼睛,就觉得像是有一种浓厚的雾把自己裹了起来,她觉得心脏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却又只能告诉自己——会好的,等明天太阳升起,等阳光穿透玻璃的瞬间,这种难过就会被永远留在深夜里了。
以后在学生会见到怎么办呢?
……干脆辞职了吧,许星洲想,这样眼不见心不烦。
——在秦渡知道这件事的最根本的动机之前,在他嘲笑自己之前,在无法全身而退之前。
其实这么想来,有些反应过激,他今天只是去送了一次东西罢了——许星洲并无阻止他去给女孩子送东西的权力;到了晚上他也不过就是借题发挥了一番,到了后面还道了歉。他付了账这件事着实是不尊重人,但也只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罢了。
毕竟秦渡活得随心所欲,他做出这件事时,大约也只是想抬杠而已。
可是。
——可是,这件事情,只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段。
许星洲埋在被子里,颤抖着叹了口气。
夜里的人总是格外的脆弱,许星洲抱紧了自己床上的布偶,把脸埋在了布偶里头。布偶上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像家又像奶奶身上的甜味,带着一丝烟火的温暖。
她酸楚地在被窝里滚了滚,对面的程雁却突然道:“……洲洲?你是不是还没睡?”
许星洲一愣,程雁就簌簌地穿上了睡裤。
宿舍里另外两个室友仍在熟睡,程雁穿上裤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又爬到了许星洲的床上,掀开她的被窝,钻了进来。
许星洲道:“你不用……”
程雁蜷在许星洲的被筒里,嘘了一声,说:“小声点儿。你心情不好,我陪你躺一会。”
许星洲小声道:“……好。”
“粥宝。”程雁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以后。”
许星洲嗯了一声:“你很久以前就和我说过啦。”
两个女孩缩在被子里,程雁和许星洲头对头,像在无数个高中住校的夜晚里他们曾经做的那样。
“我和你一路走过来,”程雁说:“这是已经六年了。可是六年之后呢?”
许星洲笑了笑。
程雁道:“……星洲。”
程雁伸手摸了摸许星洲的脑袋,说:“那个学长,他……”
许星洲鼻尖一酸,小声道:“……他不喜欢我的。”
——他总是凶我,许星洲难过地想,不尊重我,总是游刃有余,总是兴师问罪。
喜欢一个人,是要走出安全区的。
对这个比许星洲成熟得多、经事多得多、犹如上天眷顾般的青年人而言,他的舒适区太广了,他的人生里简直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他人生一路顺风顺水。世界就是他的安全区。
对他而言自己也许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许星洲想,否则也不会这么这么坏。
许星洲拼命地仰起头,与程雁躺在一处,关了机的手机放在一旁。
“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经常想,如果有人爱我就好了。我总觉得不被爱的生活好累,总是好想死掉。”许星洲小声说:“不过病好了之后,我就发现不被爱的人生也不算糟糕,至少我有着你们难以想象的自由。”
程雁笑了笑,道:“……你很久以前就和我说过。”
“睡吧,”程雁喃喃道:“星洲,过几天我五一要回一趟家,要我帮你看看你奶奶吗?”
许星洲认真地点了点头,说:
“当然了……我买点东西。你帮我顺便捎回去吧。”
许星洲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在梦里她和一条孤山出来的恶龙缠斗了三天三夜,那个恶龙贪恋财宝,不自量力地想要夺走许星洲所保护的那朵七色花。在梦里许星洲全身装备精炼强化满,右手多丘米诺斯之剑,左手桑海尔之盾,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轻易就把那条恶龙剥皮拆骨了。
连我的宝贝都敢觊觎,谁给你的狗胆!许星洲在梦里中二病发作,踩在巨龙的身体上叉腰大笑三声……
而正在许星洲在梦里把龙筋扎成鞋带的时候,她醒了。
外头天还没亮,许星洲终究是带着心事睡的,一整晚都浑浑噩噩,睡眠质量很不好,睁眼时,天光只露出一线鱼肚白。
程雁昨晚就睡在她的床上了,两个人头对头地挤着,中间夹着一只布娃娃。
晚上时人总是格外脆弱,想得也多,许星洲一觉醒来就觉得情绪好了不少,昨天晚上几乎令她喘不过气的酸楚感已经所剩无几,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不就是有好感的学长喜欢别人,把自己当哥们看吗!人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许星洲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她一生出这个念头,又觉得好想勒着程雁大哭一场……
……人生第一次恋爱,这样也太惨了吧!
许星洲只觉得自己人生充满了惨剧,平时喜欢撩妹的报应此时全涌了上来,简直想咬着被角哭……
然后,许星洲在熹微的晨光中,听见了微微的手机震动声。
那个手机震动肯定不是她的,许星洲从转完账之后手机就关机了一整夜,绝不可能现在有来电。许星洲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摸,在枕头下摸到了程雁的手机。
程雁的手机正不住地震动,许星洲迷迷糊糊地将手机拿了起来,发现刚刚四点二十,有一个陌生号码在打电话。
许星洲:“……”
许星洲戳了戳程雁:“……你来电话了,雁宝,尾号零六……”
程雁说:“你接,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许星洲:“……可是真的是你的电……”
程雁起床气一上来,一把夺过自己的手机,作势就要把自己手机砸得稀巴烂!
这程雁也太疯了,许星洲简直不敢正面刚还没睡醒的程雁,无奈道:“好、好……我去接,我去接好吧,你继续睡。”
许星洲正要接,那个电话就超过了一分钟,变成了未接来电。
她长吁了一口气,正要躺回去呢,那个电话又打来了……
这他妈哪里来的神经病啊!许星洲看了一眼熟睡的程雁和熟睡的全寝室,简直要骂人了,哪个智商正常的人会在凌晨四点二十打连环call?怕是想被起床气炸死。
那个号码是上海本地的,许星洲担心吵醒寝室的人,轻手轻脚地下床,拧开了阳台的门。
那个电话仍在孜孜不倦地振动,像是快疯了似的。许星洲平时连程爸爸程妈妈的电话都能接,接个她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倒不必避讳——许星洲把门关了,以防把可怜的一群室友吵醒,她打了个哈欠,又看了一眼那串号码。
远方东天露出鱼肚白,破开天际的黑暗,树叶在初升朝阳中染得金黄。
许星洲困得眼泪直流,简直想把对面大卸八块,然后她在晨光熹微之中,怀着满怀恶意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许星洲带着满腔怒火,咄咄逼人地问:“喂?喂喂?谁啊?”
许星洲一接这个电话,简直忍不住想骂人,还不等那头回答就找茬道:“喂?早上四点打电话还不说话?神经病吧。”
晨光破晓之时,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终于, 传来了那个神经病的声音。
“……你……”秦渡低声道:“小师妹?”
居然找上门来了。
许星洲立时就觉得眼眶发烫,强撑着冷笑一声:“谁是你小师妹啊?”
秦渡说:“你。你别挂电话。”
许星洲于是慢吞吞地收回了自己准备挂电话的手指……
“小师妹……”秦渡沙哑道:“师兄道歉好不好?昨天不该手贱给你付账,不该凶你,别生气了……师兄昨天晚上太混帐了。”
许星洲一听,眼眶立时红了。
人受委屈时,最怕那个人来道歉。
他不道歉的话,许星洲还能一口气撑着不落下泪来,装作自己是个铁人。可他如果一旦道了歉,那受了委屈的人的眼泪, 便打死都止不住了。
秦渡艰难地补充:“……师兄从来没想过打你。”
许星洲只觉得太难受了, 也不说话, 就咬着嘴唇落泪。她的泪珠跟断了线的串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 沿着面颊滴滴往下淌。
“师兄没想过真的打你,你很乖。”秦渡难堪地说:“只是说着玩玩……每次都是。吓到你了,你不舒服了,可以揍我,打哪都行,师兄……”
他艰难道:“……师兄绝不反抗。”
许星洲使劲憋着泪水,憋着不哭,但是鼻涕都被憋了出来。
秦渡说:“我找了你一晚上……”
“吓死我了,以为你真的生气了……”秦渡低声下气地道:“以后不舒服就和师兄说, 我不懂你们女孩子,老是开玩笑没个数……”
许星洲仍然不说话,无声地在电话这头哭得稀里哗啦。
“小师妹……”他哑着嗓子说:“师兄早上四点打电话,吵你睡觉了是不是?今天晚点师兄去找你,到时候见了师兄想打就打,昨天晚上你手机关机,我没来得及说,怎么打都行。”
许星洲:“……”
许星洲终于说了第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我不见。”
“我不见你。”许星洲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带着鼻音和哭腔重复道:“我不。”
女孩子哭得鼻子都酸了,说话都抽抽噎噎的,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都送你了,”许星洲抽噎着说:“伞,小书,我都不要了。你丢掉也好怎么也好,反正学生会我也不会再去了。”
秦渡急了:“许星洲我昨天晚上——”
“你昨天晚上怎么了我也不管了。我就是幼稚鬼,我也斤斤计较。”许星洲哭得发抖道:“对不起那天晚上抢了你的马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许星洲啪叽挂了电话,趴在栏杆上呜呜哭了起来。
秦渡一颗心,在听到她结巴着道歉的那一瞬间,碎了个彻头彻尾。
那一瞬间,秦渡意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面子里子,什么下马威不下马威,他秦渡在这个正在掉眼泪的女孩面前,从来都没有过半分胜算。
那就是他的劫数。
秦渡那天一夜没睡,一整晚都在偏执地找人,陈博涛试图劝过他,让他别大晚上扰人清梦。秦渡只说‘我没法让这种矛盾过夜’,然后坚持做一个把睡的没睡的人全部吵醒的老狗比。
无论是哪个大学,数科院和新院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简直是这辈子都难以产生交集的代表。秦渡饶是人脉网广,在学校里认识的人也是理工男居多,找人极为吃力,更何况还是以宿舍为单位找人。
陈博涛和他并非同校,因而一点忙也帮不上——可他人生难得看这种大戏,索性陪他熬了过来。呈
“这次反应太大。”陈博涛冷静道:“不是因为你昨晚对她兴师问罪。那个小姑娘能忍你这么久,平时还笑眯眯的不记仇,脾气佛着呢,另有原因。”
秦渡绝望地抓了抓头发,道:“……操。”
“怎么办?”秦渡沙哑道:“我玩脱了,我抱着花去宿舍楼下找她?”
陈博涛说:“我不知道啊,我就想知道你真的问她要了一百五十八块钱的账?”
秦渡:“……”
陈博涛乐道:“老秦你真的这么小气,你真的问人家小姑娘要了?”
半天,秦渡憋闷地点了点头。
秦渡说:“我……我怎么办?回去把自己的腿打折?”
陈博涛理智分析:“没用,她记的不是你这个仇。”
“之前见面还笑眯眯的和我打招呼,还皮皮的,”秦渡捂住额头,痛苦道:“现在突然就这样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陈博涛简直忍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是不是跟八点档电视剧一样有人告状了?说你乱搞男女关系?”
秦渡道:“搞个屁。她哭着和我讲,她就是幼稚鬼,她也斤斤计较,然后把电话一挂,怎么打都不接了。”
八千
陈博涛说:“……妈的。”
秦渡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陈博涛。
“……还是哭着说的?”陈博涛摸着下巴问:“这也太他妈可爱了吧,老秦你栽得不冤。”
秦渡一句话也不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秦渡突然道:“……我打的是她闺蜜的电话。”
陈博涛:“牛逼啊,所以呢。”
“……是她接的,凌晨四点二十,她接了她闺蜜的电话来骂我。”
秦渡突然想通了这一层,那一瞬间就酸得要死了。
许星洲身受情伤,一个周日都没开手机,尽管钱都在手机里,而自己已经成为了扫码支付的奴隶,也坚持关机状态——她那天吃饭全靠刷饭卡,订外卖全靠程雁接济。
程雁对此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自作多情。
许星洲深深地以此为然,然而打死都不改。
那天下午,程雁道:“但是,粥宝,你不觉得有点反应过激了吗?”
许星洲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什、什么反应过激?”
程雁:“……”
程雁心想还能是什么,指了指许星洲,又给她递了一包纸巾过去,说:“别拖着鼻涕和我讲话。”
许星洲也不接,拖着鼻涕强硬道:“和狗男人没有关系!我是看电影看哭的!”
程雁心想看皮克斯工作室电影看哭的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位吧,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道:“……擦擦鼻涕。”
许星洲还是不接纸,突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趴在桌子上,哭得更凶了……
“那么喜欢他你就去追啊。”程雁无奈地说:“又不是对方不喜欢你天就会塌了,全天下这么多女追男,上天给你的美貌你都不会用吗?”
许星洲立刻扑在桌子上,开始嚎啕大哭……
程雁:“……”
程雁把那包纸巾丢回了自己桌上。
“哭什么哭,”程雁道:“多大点事儿,他就算不喜欢你你也可以追他啊,那个学长看上去对你也挺好的啊。”
许星洲哭得肩膀都在抖,看上去颇为可怜。
程雁简直不知怎么安慰,递纸巾也不是怎么也不是,半天许星洲突然冒出一句:
“这不是追不追的问题,”许星洲哽咽道:“他就算来追我,我都不会同意。”
她停顿了一下,说:
“……程雁,是我和他,无法相互理解的问题。”
凤尾绿咬鹃是一种来自远东的飞鸟,其羽毛色彩绚丽,栖息于山雾弥漫的山崖与峭壁,一生漂泊。
它们是文明中阿兹特克神的化身,它们被人捉住后会飞快地死去。
——它们一生寻觅不到可停驻的港湾。
可它们振翅高飞时,有如星辰一般,孤独而绝望,温柔又绚烂。
——而陆地上的年轻公爵,永远无法理解飞鸟漂泊的绝望。
他永远对一切都游刃有余,他脚下有封地与庄园,有愿为他匍匐的臣民,有献上的金银宝石,还有这世上所有璀璨的花朵和山雀。
年轻公爵的目光可以为一切停留,他可以拥有世界上的每一件奇珍异宝。他可以对那样东西展露出兴趣,可那些东西——无论是女孩子,还是别的什么,似乎都与他脚下的泥土与草别无二致。
312宿舍里洒进来温柔的阳光,许星洲的笔电上放着怪兽大学,屏幕上大眼仔砰地掉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许星洲在那种叽里呱啦的外放声里,眼泪珠如同断了线一般往下掉,像是这辈子都没这么伤过心一般。
应该确实是头一次,程雁想,她的朋友——许星洲,她拉着手走过了六年的女孩儿,这一辈子都还没对人动过心。
像一张白纸,还没写,就被揉皱了。
“你——你不用管我,”许星洲哭得嗓子都是哑的:“我明天就、就好了。”
“等明天太阳出来,”许星洲哭得鼻子生疼,断断续续地道:
“——等太阳出、出来,就好了。”
次日早晨,周一,七点钟。
宿舍楼外熹微阳光之中,女孩子们穿着裙子背着包往外跑,晚春的玉兰晕在了雾里。
许星洲浑浑噩噩地爬了起来,洗脸刷牙一口气呵成,扎了个马尾辫,然后抓了个t恤套上,然后随便捡了双帆布鞋穿了。
程雁:“……”
李青青纳闷道:“我粥宝怎么回事?现在打算开始走土味路线了?”
程雁认真地回答她:“都是男人的错,昨天因为人家家里太有钱还聪明而差点哭昏古七,到了今天还不太好。”
程雁的概括能力过于辣鸡,许星洲也不反驳,揉了揉还有点肿的眼睛,一个人懵懵地去上课了。
——秦渡确实不适合她,许星洲一边走一边理智地想。
许星洲父母离异,家境平凡,除了一腔仿佛能烧灭自己的、火焰般的热血之外,她一无所有。
可秦渡不是,他拥有一切,一切许星洲所能想象到的和她所想象不到的,他都把它当作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先是临床的小姑娘,和秦渡对那个小姑娘所展现出的温柔。
可是,即使他温柔到这个地步,那个小姑娘却也没有得到认真的尊重。对他而言,那个小姑娘几乎像是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他究竟会对什么事情上心呢?秦渡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那些在许星洲看来重若千钧的东西,也许在他那里一钱不值。
——这点让许星洲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难过,并且让她极为不安。
那天早上,许星洲一个人穿过了大半个阜江校区。
阜江校区的玉兰褪去毛壳,林鸟啁啾,柏油路上还有前几天积的雨水。
有青年坐在华言楼前的草坪上练法语发音,有戴着眼镜的少年坐在树下发怔,还有更多的人像许星洲一样行色匆匆地去上课。许星洲打了个哈欠,在食堂买了一个鲜肉包和甜豆浆,拎在手里,往六教的方向走。
往六教的路上阳光明媚,老校区里浸透着春天柔软的岁月痕迹。
许星洲叼着包子,钻上六教的二楼。窗外桃花已经谢了,树叶缝隙里尽是小青桃。毛茸茸的,相当可爱。
许星洲起床起得早,此时教室里还没什么人,她左右环顾了一下,确定没人看——然后她踮起脚,试图摘一个桃下来。
就摘一个,就一个,应该不会被抓。许星洲不道德地想,还从来没吃过这种桃子呢,青青的那么小只,会有甜味儿吗?
然而许星洲个子只有一米六五,踮脚都够不到——许星洲挣扎了两下未果后,又看了看周围——周围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就好办了!也不怕丢脸了!不就是爬个窗台吗!
许星洲正准备手脚并用爬上去偷桃呢,身后却突然伸出来了一条男人胳膊……
许星洲当时以为是鬼,吓了一跳……
那条胳膊摘得也颇为艰难,隔着窗台摘桃子绝不是个好装逼的姿势,甚至相当蠢逼……那个人好不容易捉住了一枝青桃,然后使劲儿地、连叶子带桃地扯了下来。
“给你。”那个人将那枝被捏得烂烂的桃子连叶带果地递给了许星洲:“喏。”
许星洲:“……”
许星洲眯起眼睛,也不伸手接,对秦师兄说:
“——我不要你摘的。你让开,我自己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