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雯
说不清缘由,我暂别故乡土壤,在外求学、谋生的那段岁月里,每逢秋别冬临之时,常常发现你会在梦里来见我。梦中,你慢慢脱掉一身层层叠叠的羽状绿罗裙,和着清风舒展筋骨,炫耀那些个藏在红紫透黑的果荚里的“孩子”。
黑紫的果荚挂在枝头,单是凝望,便足以让人心生欢喜,哪怕是在梦里,笑容都灿烂得真实。
在外一边生活一边筑梦的日子里,我在南阳镇平闲逛,看过玉雕的玲珑剔透。我在福建泉州对着红日遐思,看过石雕的庄严肃穆。我在苏州光福休息憩梦,看过核雕的小巧精致。可是,我又在星星点缀的梦海里,一遍又一遍看见故乡茄雕的风姿绰约。
身处异地的人缺少归属感,而你呼唤游子的乳名。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故土,经久的别离,入目是熟悉与陌生交织的音容。直到站在你庞大而郁葱的羽冠下,听到你借清风捎进耳朵的情语:回家了!我慌乱的心忽地有了依靠。几十岁的我相拥近五百岁的你,聊起了昔日闲话。
垂髫之年,你的果荚挣脱枝丫的手,享受那几秒的自由,坠入泥土的深眸,被尘埃沙砾半掩埋。贪玩的孩童寻宝的小手将它们从泥土里拾起,再掏出藏在里面的种子——缅茄。视其为宝藏,珍而重之,好而玩之。茄瓜形的它啊,扁圆而长,成人拇指大小,上半身套着金黄而坚韧的蜡头,下身则是圆滑褐黑而有光泽的核仁,它本身就是散发无穷魅力的存在,更不用说它在我们的童年有着极为重要的陪伴意义。它是我们游戏王国里的流通货币,是我们寻宝之旅的终极目标,是我们拉帮结派的“贿赂”资本。
金钗之年,缅茄成了我们身上的饰品。蜡头穿一个小孔,配一条红绳,挂在脖子,或是裤腰带上。简单的岁月里美得心满意足。
碧玉之年,缅茄是我的救赎。惰性开在年少轻狂的路口,情窦又在旁招摇,我的学业日渐枯萎,理想慢慢远离。庄严肃穆木讷的父亲静默着,摆出几枚缅茄:原始的、配着红绳的、核仁上刻着图案的、蜡头上雕着寒梅的……父亲没有言语,我却看到了缅茄身上的疤开出来的花。
父亲又带我去看了茄雕。匠人戴起放大镜,神情肃穆,一手缅茄一手刀,开始了痛与美的角逐。我不懂那些繁杂的工序,我只记得一些数字:斜口刀、刮刀、钩刀、锥刀等不同形状大小功能的刀近二十把;耗时十余个小时;使用不同刀次达近万次……蜡头在刀锋下承痛起舞,蜡屑翩翩,如淡黄的火焰,淬炼着火里的凤凰。
栩栩如生、精妙绝伦的缅茄非遗工艺品,有的作为国宝赠送贵宾,有的安置在博物馆里成了镇馆之宝,还有的嵌入我的心脉成了动力泵。
家乡的缅茄树,位于高州市观山山麓西岸村,树龄近五百年,生长周期长,每年四五月开花,一片花瓣里有七枚雄蕊一枚雌蕊。果实为巴掌大小椭圆扁豆形荚果,成熟后剥去荚壳,内含1至8枚拇指大小的种籽即是缅茄,上部为金黄蜡质蒂头,宜雕刻,下部为红紫黑色种核。风吹过。枝头凝香似白兰的娇花发出串串铃铛笑声,我听见了,它们挂在枝繁叶茂里,挂在红绿相间里,挂在父亲无声的教育里:千雕万镂方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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